散皮：新创了“虚虚”结合模式

　　摘要：散皮在英汉双语诗集《时间的物质》的“时间是一种不能融入水的事物”之词语与词语、词语与短语的组构时，打破了常人所惯用的虚虚实实、虚实结合模式的表现域界，用“时间”与“事物”或用“时间”与“物质”，在原有表现手法的基础之上创建了一个“虚虚”结合的新模式。

　　关键词：散皮;“虚虚”结合;认定、差异、特征、意义。
 

　　有人用时间命名
　　他是说时间是一种不能融入水的事物
　　以颗粒的形状，刺痛你的记忆……

　　这三行很有嚼味的诗，来自山东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皮的诗作《时间的物质》。也许是散皮十分看重这首诗，且将之作为双语版诗集名《时间的物质》^①。我在品读的过程中，发现诗集中的八十余首诗里，竟然都是直接或间接书写“时间”、以“时间”为元主题的诗(以下简称“时间”诗)，让我赞叹有加——就说“时间是一种不能融入水的事物”的比喻句吧：“时间”(非存在物，为本体虚设，以下简称为“本虚”)、“事物”(非存在的事物，为喻体虚设，以下简称为“喻虚”)。我觉得这个比喻句“时间是……事物”与偏正关系的短语“时间的物质”一样——“时间”，是虚设的意象;而“事物”与“物质”为非存在的物体，亦是虚设的意象。这就是说散皮在词语与词语、词语与短语的组构之时，打破了常人所惯用的虚实结合模式的表现域界，用“时间”与“事物”或用“时间”与“物质”等，在原有表现手法的基础之上，创建了一个“虚虚”结合的新模式。

　　在这之前，我曾在品析诗人、文学评论家霍俊明《梦的对岸》^②时，曾说过“(他)推出了虚出虚入的组构艺术”^③——即“梦”(虚设)、“对岸”(虚设)，只是还没有赏评诗人散皮 “时间”诗之新创了“虚虚”结合模式(因限于寡闻，在这之前，我还没有看到文学理论界有此种提法)的这种指认。我以为他的“时间是一种不能融入水的事物”“时间的物质”等“虚虚”结合模式，并非对传统诗学表现手法的一次简单的改良，而是基于对“时间”这一抽象命题的深度探问，并以之构建了一个全新的表意体系。

　　在此，我可以这么说诗人散皮的 “时间”诗，以“时间”意象为轴心，并通过“虚虚”结合模式的连贯性表达，形成了对“时间”的本质、生命体验与存在意义的有效性阐释。由是，我将从“虚虚”结合的认定、“虚虚”结合与虚实结合的核心差异、“虚虚”结合的典型特征与“虚虚”结合的诗学意义等几个不同角度，结合 “时间”诗的一些共性与个性展开一番剖释与析解。
 

　　“虚虚”结合的认定

　　无疑的，“虚虚”结合模式是由诗人散皮新创的一种表现手法。其核心的认定，就在于他的 “时间”诗是否真正构建了“时间”(“本虚”)与不同的“X”(“喻虚”)之双重抽象维度的互动关系。我以为用“时间是一种不能融入水的事物”的“时间”一词为例，就可以发现“时间”这一“本虚”概念，本身就像空气、营养等无形无质、不可以某种物象捕捉到它。然而，就是这种属于“本虚”概念的“时间”，已贯穿 “时间”诗的恒定抽象命题——如《时间的物质》《时间之虫》《时间的种子》《时间空洞》《时间的介质》《时间之门》《时间，生长的石头》《时间，生命的寄生物》等，将“时间”定位为“本虚”便是毋容置疑的。而“喻虚”，则是诗人用以承载“时间”(“本虚”)的表达载体，其本质同样是脱离现实实存的一些抽象的符号，而非具体物象。这些非具体物象带着一种属于比喻意义的“事物”，成为与“本虚”相对应的“喻虚”也是说得过去的。故而，散皮的 “时间”诗，均严格地遵循了“虚虚”结合模式的这一认定标准，也就形成了较为清晰的“虚虚”结合模式的表意逻辑。

　　《时间的物质》一诗，可说是散皮的代表作之一，更是“虚虚”结合模式的典型范本：

　　那些设定我们命运的物质
　　以固体的方式
　　从我们生命中一点点析出
　　有时繁盛为星星
　　并不表明你走过了多少未眠的夜晚
　　有时以太阳的形象
　　也没有隐藏多少光辉与迷离
　　有人用时间命名
　　他是说时间是一种不能融入水的事物
　　以颗粒的形状，刺痛你的记忆
　　他是说时间也需要一种表达形式
　　不必用钟表比拟，因为
　　钟表只能用来计算到达死亡的长度

　　诗首，散皮的“那些设定我们命运的物质/以固体的方式/从我们生命中一点点析出”，在不经意间形成了“虚虚”结合的连接。其“固体”，本是物质世界里的一个实际存在的概念，但在此处并非指向了岩石、金属等坚硬的实体，而是将“时间”流逝的抽象过程，转化为“析出”这一具有物质属性的动态隐喻或暗喻。由是，他的这种“喻虚”的选择，避开了较常见的流水易逝、白驹过隙、日月如梭等传统时间意象的实指性，转而以“固体析出”的一种沉淀感，暗合了个体的命运被他人所设定的沉重性——这里，“时间”不再是一种线性流淌的“实有”，而是在个体生命中凝结、累积的一些“虚质”。

　　“星星”与“太阳”，在散皮的哲学世界里发生了幻变，已剥离了天体的实存属性，成为“时间”之“喻虚”的变奏形态。它们不对应具体的昼夜场景，而是“时间”的一种精神外化：星的“繁盛”，暗示了个体记忆的密集程度;日的“光辉”，暗示了个体的高光时刻;“迷离”，亦暗示了个体迷茫的瞬间。散皮的这种虚设的意象与现实的场景的完全“脱钩”，可说是让“喻虚”服务于“本虚”的表达。我觉得他的诗歌对虚虚实实结合模式认知的颠覆，恰恰源自于“时间的物质”之“本虚”与“喻虚”的碰撞所产生的认知张力。

　　在散皮的“虚虚”结合模式里，让 “时间”诗完全跳出了对“时间”之“量”的描述，直抵对“时间”之“质”的追问——我们知道“时间”诗的“虚虚”结合模式的终极意义，就在于让抽象的“时间”命题与具体的生命体验产生共鸣。这，便是“虚虚”结合模式的艺术魔力所在：因为“时间”诗绕开了实存之具体物象的限制，直接在抽象的层面悄悄地完成了诗人与读者的精神对话。

　　散皮的又一首代表作《时间的化石》，同样精准地契合了“虚虚”结合模式的认定标准：

　　在石头与时间之间，我不知怎么连接
　　把石头放进时间之海，还是
　　把时间绑在石头上，作一个不可移动的标志
　　我对化学了解得太少
　　又不想陷入物理的世界，所以
　　我把自己塞在时间与石头之间
　　充当一道没有计算符号的数学题

　　石头越长越大，我的心越来越沉
　　时间逐渐纤维化，散作云雾状的暗物质
　　于是，风用叶子的簌簌声，翻译时间的语言
　　石头，则讲述泥土的历史
　　只有我，躲在望远镜一端
　　仿佛世界在另一端，发现了自己

　　大约到了喜欢回忆的年纪
　　总感觉，对不起青春那些风雨

　　“石头”，并非自然世界的岩石，而是“凝固时间”的一种抽象符号;“时间之海”，也非真实存在的水域，而是“时间”之“流动性”的精神化身。《时间的化石》，虽说已延续了《时间的物质》之“虚虚”结合模式的表意逻辑，然而在双重的抽象维度之中注入了更强烈的主体意识：将属于“喻虚”的“化石”，分化为两类抽象的载体：一类是“石头”“时间之海”“云雾状暗物质”等非实存的意象符号，二类是“我”的精神状态(沉重心境、认知困境、回望姿态)。在诗中，散皮以“我”为中介，把“时间”与“石头”转化为可感知的精神体验。而后再完成对“时间”与生命关系的一种诗意探问。而“望远镜”这一“喻虚”意象的引入，让“时间”的“本虚”与“我”的精神状态产生了无缝衔接。只因“望远镜”并非一个实存的观测工具，而是“回望过去”的一种精神符号——意在“我”通过回望过去了的“时间”，重新认知了自我与世界。

　　不仅是《时间的物质》《时间的化石》是“虚虚”结合模式的典型范本，其他的“时间”诗亦是严格遵循“虚虚”结合模式的有力佐证。如《时间之虫》：“时光所能占据的空间，或大或小/像一枚虫子爬出小洞”之“虫”与“小洞”，并非对现实生灵与自然空间的单纯描摹，而是将“时间”的一种流动性、穿透力与隐秘性等比较抽象的一些特质，转化为“我”可感知的“喻虚”符号。在散皮的思悟里，“虫子”的爬行，对应的是“时间”的缓慢推移;“小洞”的局促，对应的是“时间”留下的细微痕迹。《时间，或者存在》里，“时间，是暗物质/站在你的意念/以外，静止”的“暗物质”，并非对天文学概念的“科普式”引用，而是“时间”之不可见、不可捉摸却真实存在的一种“喻虚”表达——“暗物质”的无形性，对应的是“时间”的抽象本质;“站在意念以外”的一种疏离感，对应的是“时间”超越主观认知的客观性。

　　值得注意的是，“时间”诗的“喻虚”载体虽各有不同，但涵盖《时间的种子》的“种子”、《时间的石头》的“石头”、《时间空洞》的“四度空间”、《时间的介质》的“光” 等多种具象与抽象交织的非客观存在符号，均规避了对现实实存物象的直接复刻，而是赐予了“X”等非存在符号之超越实体的哲学意蕴。如《时间的种子》中“最细小的都是时间的种子/一点一点明亮起来”的“种子”，并非单纯指向植物的胚胎，而是“时间”孕育着希望、累积着能量的“喻虚”载体。而这些正是“虚虚”结合模式区别于虚实结合模式的关键认定依据。
 

　　“虚虚”结合与虚实结合的核心差异

　　散皮的“虚虚”结合模式，与大家所熟悉的虚实结合或实虚结合模式，有什么“差异”呢?

　　在此，我不想简单作答，只想先探讨一下“虚虚”结合模式与虚实结合或实虚结合模式的一些区分度(也算是用这种“区分度”悄悄作答了)。

　　虚实结合或实虚结合模式，是一种较常见的文学和艺术的表现手法，将抽象的述说与具体的描写结合起来，或者将眼前现实生活的描写与回忆、想象等结合起来。“实”，通常指的是客观存在的一些事物或某种情境;“虚”，则是指主观想象、情感表达或超出现实的一些意象。这种被诗人、作家长期传承的虚实结合模式，强调的是实与虚之间的相互作用与相互影响，使不同的作品在内容上更加丰富，意境上更加深远。如“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④——“归期”的未定与“巴山夜雨涨池”，实写了当下的实景与个体的离愁别绪;设想了未来的“共剪烛”，虚写了回望今夜团聚的场景。诗家在一种时空交错里，把这种以实生虚，以虚映实的思念写得回环往复、余味悠长。

　　“虚虚”结合模式，则是一种有点特殊的表现手法，主要是涉及到两个或多个“虚”的元素之间的契合，一如前面提到的“时间是一种不能融入水的事物”“时间的物质”的“时间”与“事物”、“物质”的虚设。这种“虚”与“虚”的结合，可以指代虚构的情节、想象的世界、梦境、幻觉或者与其相关的一些非物质的存在。散皮 “时间”诗之“虚虚”结合模式的独特特征，在于它不依赖于现实之“实”的元素，而是完全在虚构的领域内进行创造和有效性结合。

　　有了“虚虚”结合模式与虚实结合模式的相互比较，我们可以从不同的层面找到不同的“差异”：

　　先说表意逻辑的基本面之分。“虚虚”结合模式与传统诗歌的虚实结合模式，其核心的“差异”，就在于表意逻辑的根基不同——前者，以双重抽象(即“虚”与“虚”结合)为核心;后者，以抽象与实存的互相渗透(即“虚”与“实”的结合)为本体。这种不可同日而语的基本面之分，在散皮的“时间”诗与传统时间题材诗作的对比中尤为鲜明。

　　再说传统虚实结合模式之中抽象的时间命题需依托存在物象实现表达。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⑤，以“流水”(“逝者”)这一实存物象，喻指“时间”的流逝。这里，“实”是“虚”的根基，“虚”则需通过“实”的具体物获得可感知的内涵;“实”与“虚”，也就形成了“载体—内核”的相互依附关系。而散皮的 “时间”诗的“虚虚”结合模式，彻底打破这种相互依附的关系，以“本虚”与“喻虚”的平等共存替代了“实—虚”的相互依附。比如《时间的物质》：

　　不必用钟表比拟，因为
　　钟表只能用来计算到达死亡的长度

　　“钟表”，作为测量“时间”的一种实存的工具，本是“实”的代表，而散皮刻意强化了“虚虚”结合的表意核心——“时间”的真正价值，不在于“到达死亡的长度”的实际存在，而在于“刺痛记忆”“设定命运”的精神存在。散皮的这种艺术性表述，直接体现了对“实”在存在物的回避，凸显了“虚虚”结合模式的独立表意逻辑。

　　后说散皮“时间”诗的“虚虚”结合模式与其他非“虚虚”结合模式之分，还体现在表意的深度上。虚实结合因受限于“实”之载体的具象性，对“时间”的表达多停留在“流逝之快”等表层特征;而“虚虚”结合模式则因摆脱了“实”的束缚，可直抵时间的精神本质。如《时间的化石》：

　　时间逐渐纤维化，散作云雾状的暗物质
　　于是，风用叶子的簌簌声，翻译时间的语言

　　散皮将“时间”的“不可捉摸”“可凝结可弥散”等深层特质具象化(即“纤维”“暗物质”等)，这是依赖“日月如梭”等实存载体的虚实结合模式难以企及的。
 

　　“虚虚”结合的典型特征

　　诗人散皮的 “时间”诗，因“虚虚”结合模式而呈现出了四大鲜明特征——如“时间”运用的灵活性、意象解析的合理性、认知颠覆的逻辑性与主体渗透的客观性等。这些“典型特征”，共同构建了其独特的诗学面貌，凸显了诗学特质。

　　“时间”运用的灵活性。

　　“时间”诗，在散皮诗学潜能的调度下，出现了各个不同的样式，能激发读者的好奇心与审美兴趣。例如前面提到的《时间的物质》与“他是说时间是一种不能融入水的事物”的诗题与诗句，就有两种不同的样式：前者，出现的“时间”，为偏正结构——这一类，还有“时间的化石”、“时间之虫”“时间之门”“时间的种子”“时间的过往”“时间空洞”“时间的介质”“一缕时间”等;后者，出现的“时间”，为主谓结构——这一类，还有“时间，无处不在”“时间，一望无际”“时间，并没有两样”“时间，假借的名义”“时间，生长的石头”“时间，生命的寄生物”等。另外，还要较为少见的动宾结构，如“煮时间”、“寻找时间的遗体”以及介词结构的“与时间分别”，可说是应有尽有。我可觉得诗人散皮的“时间”一词，在诗中不仅点亮了一个诗题、一个句子或是一个诗节，还点亮了一首首诗的诗空。

　　我们若是再深入 “时间”诗的内部，自然会继续产生新的美好感受。如“像一望无际的时间，让黄河/几度干涸”(《时间，一望无际》)、“关于时间，拥挤着万千个词语”(《时间，并没有两样》)，“时间”已经成为一个夸张意念中的普通物与普通语词;“时间，还在出生的地方等我”(《与时间分别》)“当时间成为生命的寄生物/那切下的就是一生”(《时间，生命的寄生物》)的“时间”，已完全被拟人化了……散皮的这些修辞手法，因“时间”的“虚虚”结合模式，给人的尽是扑面而来的新鲜感。

　　意象解析的合理性。

　　散皮“时间”诗中的“喻虚”意象，均是对传统实存意象的抽象解析与重组。比如《时间之门》彻底析解了“门”之非物象的实存意义：

　　日照是我时间的开始，有时
　　济南成为我时间的出发地

　　散皮将“日照”与“济南”的地理意象，重构为连接个体的记忆与“时间”的坐标(即“时间的开始”、“时间的出发地”)的“喻虚”载体，使之成为了承载“我”之生命轨迹与时空转换的一个独特的抽象符号。又如《时间的介质》，则解析了“介质”的传导属性，以“可能我们通过光这个介质找到生命终点”的适意表达，将其转化为“时间”与生命终极意义之间的精神纽带，让“时间”意象，彻底脱离传统语义的束缚。

　　认知颠覆的逻辑性。

　　散皮通过“虚虚”结合模式的呈现，消解了我们对“时间” 的惯性认知。传统认知中“时间”与可测量或线性流动等实存属性基本固定，而他的“时间”诗，则以“虚虚”结合模式打破了这种“固定”。譬如《时间空洞》：

　　从四度空间潜入未知的高维度
　　是一些时间的涟漪在抖动

　　诗中，直接否定了“钟表”作为“时间”测量工具的权威性——以“四度空间”“高维度”等抽象概念，打破了时间线性流动的固有认知，让“时间”呈现出多维、动态且不可具象描摹的本质，颠覆了一些人对时光均匀流逝的惯性认知。散皮认知上的着意颠覆，在其他“时间”诗中亦有所体现，如《时间，并没有两样》：“关于时间，拥挤着万千个词语/它们，一一掠过残山剩水”，以“词语拥挤”“掠过残山剩水”打破了“时间”之单一属性的固有观念，将其重构为包容万千意义却又难以精准界定的“喻虚”形态，让他的“时间”诗跳出对“时间”的表层描述，直抵其精神的内核。

　　主体渗透的客观性。

　　散皮将“我”的精神状态作为“虚位中介”，实现“本虚” 与“喻虚”的情感连接。他的“时间”诗里，“我”并非现实中的具体个体，而是人类面对“时间”之时的一种精神镜像。《时间的化石》的“我把自己塞在时间与石头之间/充当一道没有计算符号的数学题”，以“我”的认知困境连接了“时间”与“石头”的“虚虚”关系;《一缕时间》的“我化为一缕时间，沿着窗玻璃逃逸/留下，一副错愕的表情”，则以“我”与“时间”的相互融合，将抽象的“时间”流逝转化为“我”的切身体验，让“时间”的“虚质”获得了强烈的情感温度。在《与时间分别》里：

　　50多年了
　　时间，还在出生地等我

　　诗中，通过“我”与时间的“分别”与“等待”，将“时间”的不可逆与故土情结完美地融合——这里的“我”，是每个背负岁月的个体精神的投射，让“时间”的“虚虚”结合模式完全摆脱了纯粹的抽象思辨、单一思维，成为每个读者都能感同身受的生命体验。
 

　　“虚虚”结合的诗学意义

　　散皮的“虚虚”结合模式之新创，在诗学层面、读者体验层面与传播层面，均具有重要的诗学意义——“对散皮而言，‘时间’是一种高浓度的、易从溶质中被析出的固体物质……诗集以‘时间’为导体，用‘时间’的暗线，串联起诗人生命的体验和存在的认知。对时间体验诸多复杂和幽微之处的聚合与提炼，建立起宽阔又富有纵深的对时间的理解”^⑥。我们可以从如下几个层面完成“对时间的理解”。

　　从诗学理论的突破层面来看，“虚虚”结合模式为“时间”抽象命题的诗性表达，提供了全新的路径。长期以来，一些“时间”题材的诗歌，大多依赖于虚实结合模式，且受限于实存载体的表意边界，而“虚虚”结合模式以双重抽象的共存逻辑，彻底打破了“实”的边界。

　　散皮的“时间”诗，“时间”的“喻虚”表达呈现出丰富多元：如《时间的种子》的“最细小的都是时间的种子/一点一点明亮起来”、《时间，生长的石头》的“时间越久，石头/长的越大/越靠近泥/土”、《时间的过往》的“所有过往的正在发芽”等，都证明了“虚虚”结合模式强大的表意魔力，为诗歌创作中抽象命题的处理提供了可借鉴的全新范式，极大推动了“时间”诗学的创新性发展。

　　从读者诗学体验的层面来看，“虚虚”结合模式实现了抽象“时间”与普遍生命体验的精准对接。散皮的 “时间”诗，虽以抽象符号为表达载体，却因对生命共通情感的精准捕捉而具有强烈共鸣性。比如《时间的物质》的“颗粒的形状，刺痛你的记忆”，让每个读者都能关联到自己生命中尖锐而深刻的记忆碎片;《与时间分别》的“50多年了/时间，还在出生地等我”，精准捕捉了步入中年后对故土与过往的回望之情;《时间的过往》的“掌纹沉入泥土/丈量年轮里看不见的手掌”，道尽了“时间”的流逝后对生命轨迹的追溯与怅惘。而《时间，生命的寄生物》，则写出了另一种情景：

　　当世界成为生命的寄生物
　　那切下的就是一生

　　散皮将“时间”与生命的共生、消耗关系具象化，其共情与共鸣的达成，源于“虚虚”结合模式对“虚实”之“实”的有效回避 ——它绕开个体具体可见的人生故事，直抵“时间”与生命关系的本质，让不同经历的读者都能在他的抽象表达中看见自己的生命轨迹。

　　从双语版(中英对译)的呈现层面来看，散皮的这种“虚虚”结合模式更具有跨语言传播的独特优势。比如“时间”诗中的《时间的种子》之“种子”、《时间，生长的石头》之“石头”、《时间的介质》之“光”、《时间空洞》之“四度空间”等“喻虚”载体，所承载的抽象内涵在不同语言文化背景中，都极易被理解与共情，更是能有效地避免具有鲜明地域或文化烙印的实存意象所产生的一些跨文化解读的偏差，让“时间”的诗性表达能够突破语言的壁垒，“追求一种意在言外的效果”^⑦在更加广阔的范围内实现人类精神的共鸣。

　　“散皮是一位长期凝视‘时间’的诗人，《时间的物质》延续着他的诗学野心与旨趣”^⑧。他的 “时间”诗所新创的“虚虚”结合模式，以双重抽象的共生认定、区别于虚实结合的独立逻辑、意象解析等鲜明特征，实现了“时间”诗学的重要突破。他的“虚虚”结合模式的新创，不仅让双语版《时间的物质》具有了独特的诗学价值，更为当代诗歌创作提供了宝贵的创新启示。他的“时间”诗，“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吸附能力，能将所在的生活与生命的经验、人生的体验不动声色地转化为一种内力”^⑨——他仿佛在这么告诉我们：

　　真正的诗歌创新，从来不是对形式的刻意雕琢，而是找到一种能精准承载生命体验的表达范式。而他的“虚虚”结合模式，正是他为“时间”这一永恒主题写下的最新注解——让“时间”在具象与抽象的摆渡之中，获得能跨越时空的诗意永恒。与此同时，也能让我们在阅读他的“时间”诗之时，重新学会与“时间”温柔对视、深刻对话。

2025年11月20——22日与鄂州鸟缘居

　　注释：

　　①中国书籍出版社2024年12月出版，石永浩译。

　　②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22年10月

　　③陈明火《一种不太常见“AB”隐秀模式——读庄伟杰<暗示或者类比>与北岛<结局或开始>》，澳洲·《中文学刊》2025年4期)。

　　④李商隐《夜雨寄北》。

　　⑤毛泽东《水调歌头·游泳》一词，引用过《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⑥宫白云《诗赏读·内容提要》。

　　⑦石永浩《时间的物质·译后记》。

　　⑧马启代《长河奔流大海——写在首套“长河双语诗典”出版之际》(总序)

　　⑨宫白云《诗赏读·推荐语》

　　作者简介：陈明火，笔名执仗，湖北省鄂州市峒山人，湖北作协五、六届委员。已出版著作《无锁的情空》《挑剔名作及评点》等十二部(三部中英对照)，主编省级教材《综合阅读》等三十余部。曾在海内外发表诗歌、评论、小说、散文与纪实文学近千万字，有两百余首(篇)译成英、日、希腊等文字。长诗《自救日记》获《中国作家》2003年“全国评比”特等奖，研究专著《作文的秘密》获2001年7月湖北省写作学会第四届科研成果二等奖，中英文对照诗集《无锁的情空》获首届“澳克杯”2000年世界华人文学大奖赛一等奖、《陈明火长诗选》获2005年香港第三届龙文化金奖及希腊作家艺术家国际协会2005年度“欧洲联盟杯”奖等。另有陈明火诗文评论集《抒情者的迷途》一部。

《时间的物质》诗集简介

　　对散皮而言，“时间”是一种高浓度的、易从溶质中被析出的固体物质。《时间的物质》收录的80首诗歌，集中展示了诗人诗歌探索的艰难历程。诗集以“时间”为导体，用“时间”的暗线，串联起诗人生命的体验和存在的认知。对时间体验诸多复杂和幽微之处的聚合与提炼，建立起宽阔又富有纵深的对时间的理解，加深和拓展了个人经验在阐释时间这个庞然大物的有效性。诗集中的时间篇章，基于对日常情境的深刻洞察，体现更锐利的思辨和更强的反讽色彩。其中，语言美学与冥思美学彼此互现，彼此呼应，构成一种深在的能动关系。

散皮《时间的物质》选诗10首

我不确定，我在那里

春天，用多色的枝叶，打扫冬天
把单调的雪，迁移到天空深处
夏天的苍翠，把春草移到山顶，再以风暴
移走多余的繁茂
直到秋天的画笔，添加一堆堆荒凉
让落叶从空中回归，赋形于风吹
雪，移动下来，把所有的疼，苦，难，脏
藏进冬衣下，孕育空白
而我坐在时间的大厅，看它们循环往复
一个转经轮
看不见持轮的人

我看见一个我，逐渐显形，走到这里
我看见一个我，从这里走开，渐渐隐形
我看见一个我，在看走来的，目送走去的
山野的风，因为无主而平静
我感觉此刻的我，牵动一腔诗情
无力逃脱的空气，涌满了双眼
我写下它们，留住它们
可惜，眼前像一件挂起来的衣服
穿它的人
不在这里 

煮时间

寻找时间的遗体
或许是一道艰涩的数学难题。比如，牛顿
为了看清鸡蛋在时间被密封的容器中呈现的生命姿态
他把怀表扔到锅里，结果
鸡蛋与时间与水，同时找到了沸腾的形式
就像一次革命
彻底淋了一场雨
  
时间，一望无际 
 
你不可能，梦到我
你的梦境中我置身于一片桃林
我品味你的感觉
现身在一望无际的时间
 
夸父，你的身形足以
塞满我的梦境，宽大一望无际
云块一样匆忙的脚步跨过
人头一样起伏绵延的山峦

你追逐的是否是你想要的？
 
追日是不可信的
世界岂会在永昼的奔跑中？
从你躯干析出的咸
像一望无际的时间，让黄河
几度干涸

你追逐的是否是我梦到的？
 
从你的梦境走来
仿佛你走出我的梦境，我与你
靠近，两个相邻的梦
在你化身高山、桃林之后，月光
一望无际，时间
一望无际

你追逐的是否是我看见的？

时间之虫

我感到，光线异常明媚和温暖
昨天剪下的阳光还在客厅闪耀

时光所能占据的空间，或大或小
像一枚虫子爬出小洞
膨胀，直到将万物囊括其中
找不到纵横交错的坐标
我置身于球体之内，一伸手
触摸到球壁，一伸腿
漂浮在球内，明亮不着边际

我不知道宇宙有多大
这个世界的中心究竟在哪里
许许多多别人或者自己的祖先
站在坟头，笑容殷殷
许多虫子爬出来变成人类
笑容殷殷，许多球飞踪而去
从未碰碎我所在的更大的球体

过去、现在和未来再不是
一条线的风筝，他们一起围坐着
看不清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
分不清哪里是圆心，哪里周而复始
我只能以我为主
剪下一截未来的阳光
晒晒过去的那些梅雨天气

时间，或者存在  

相对于踏歌的岸边树
枝丫的影子显现了河的流走
(水在)
相对于你，我在
 
你说
我没有青春，没有未来
（你在）
我说，你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象时间依赖太阳和月亮
我倚赖死亡后的现在
风，从不需要方向
（感觉在）
 
时间，是暗物质
站在你的意念
以外，静止
 
时间之门

济南，日照，两个城市
公路338，铁路472公里，日出
在日照，8分钟后才能照亮大明湖
恰像太阳光临地球的距离，1.5亿
日照是故乡，生的时间记忆
济南是更高大更伟岸的大房子，活的时间旅途
目睹趵突泉涌动酷夏，会想起
日照海滨暴躁的汹涌，撕不碎的水，从未流逝
遥望千佛山万松波澜，我看见
丝山、奎山、黄墩山，烟墩岭，波涛声嘶
日照，田间小路，泥泞
使我怀念济南坚硬的水泥和地下堰塞湖
散落山坡的故人墓，仿佛
灵岩寺的浮屠，闷声不响的风景
假如大雪封盖了乡村，世界白的清新，空的辽阔
济南摔泥的轮胎和打滑的生物，照样
拥挤在脑海里，这些画面附丽在哪一个
谁的时空？有时

日照是我时间的开始，有时
济南成为我时间的出发地，有时
脑海荡漾南京的玄武湖，我的时间
又一次不可自抑的开机
对于这些城市的时间之门
如果没有我，还有什么意义

时间，无处不在

大地一片死寂
荒凉的喧嚣已成为常态
当常态变为死寂
死亡的物种已变得久远
雪，下在无人看见的地方

活着的，活着的
以喧嚣的荒凉为终点
死寂，照亮大地
让空间塞满时间
时间，走在无人走过的地方

你的人生斟满了酒
忽然，拿起了别人的酒杯
 
2016，街景

街道继续延伸，空旷，辨不清枯萎的
草丛。寂静，如同时间流动的声音
像人群被风撩起的头发，漂往远处
有人敲击石墙，震荡着
自古未曾解开的密码

喔，船队，从楼群中间浩荡走过
时间把船尾的流水无声合拢，致敬的眼神
躲在楼群的玻璃窗后，充满惊讶
又无从欢呼。一声轻叹
被收回到喉咙

踏碎了，时间的碎片满地零落
一大群人，或老或小，或高或低，抱拥着
满怀的时间落叶，哀嚎
仿佛命运打了一个水漂，飞去不来
落叶已干

高处，浓稠的雾霭之上，星空
冷冷的俯瞰，当眼神停泊到那里
城市变得哀伤。有多少希望
高不可及。
嫦娥病了，月亮还亮吗
 
时间的过往

我相信，过往的一切都会存在
秋天的落叶一直摇曳在坠落的过程
飘摇的雪花终生飘摇在飞舞中
孩子，成长的骨骼
如春天开化的冰冻嘎嘎有声
我相信，这一切的存在都不是过往

我相信，存在的一切都不会老去
放眼不到边际的天空，深不可测
四季放牧的南山，安祥宁静
飞去的雁阵像飞来的书信
承载着冥想，温暖，爱和漫长的坠落
我相信，这一切的存在都不是过往

“活着的生命和
人类的气息
都在他手中。”

时间，生命的寄生物

切土豆与切时间，以同样的速度和力
切下的是什么？
踢一块石子，与撞飞一粒星球
在同样的空间和距离
飞走的又是什么？
刀片落下，刃部的光辉
映照石子的逃逸，以远离鞋子的方式
时间，被切好的箱体封住
在不见长，不见宽，不见高度的旷野
星球的尾巴
从第一宇宙速度，向第二速度摆渡
在第三速度的丝线上，保持深度飞翔的姿势
而飞行的时间
就象内窥镜里不断向深处游动的精子
以生命为宿主
——当时间成为生命的寄生物
那切下的就是一生

　　散皮，本名许加波，诗人、作家。山东日照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作品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作家年选》等多种诗歌选本，荣获第五届中国长诗奖、山东作协齐鲁作品最佳作品奖、澳门世界报社诗词大赛一等奖等多种奖项。著有诗集《时间的物质(英汉双语)》《意象·花季》《日常事物》《散皮短诗选(中英文对照)》《面壁集VI》《时间之虫》《镜子里的影像谋杀了我》《语言在草木中生长》等多部。现居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