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低语与灵魂的远行
——段蓉萍小说集《克澜湾》中的牧区图景与精神追寻
在当代中国文学版图上,段蓉萍的《克澜湾》中短篇小说集宛如一泓幽深的泉水,倒映着现代性侵袭下边疆的灵魂悸动。这16篇故事构成的文学版图,其价值远不止于地域风情的展示——它是一场关于文化生命力的宏大辩证,是对全球化浪潮中边疆命运的灵魂拷问。段蓉萍以细腻如微雕般的笔触,在克澜湾这片看似边缘的土地上,勾勒出人类文明进程中最深刻的矛盾图景。
段蓉萍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协理事,乌鲁木齐市作协理事,米东区作协主席,这些年先后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玉西布早的春天》《睫毛上的人》等。这些文字都有一个鲜明的主题:那便是草原和灵魂。
《克澜湾》始终秉持着这一特性。《克澜湾》宛如一幅浸润着泥土芬芳与灵魂质感的草原长卷。它用细腻的笔触勾勒出新疆萨尔曼大阪牧民的生活群像,以深邃的目光审视现代文明与传统牧区碰撞下个体内心的挣扎、迷惘与救赎。这部入选2025年“双翻”工程、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19万字作品,凭借其真挚的情感、质朴的语言与深刻的思考,不仅倾注了作者对故土与人民的炽热深情,更为我们理解当代中国社会转型期的牧区生态提供了独特的文学视角。
一、克澜湾:地理意象与精神隐喻的双重奏
书名《克澜湾》本身即奠定了整部集子的基调。它超越了一个单纯的地名,既是草原生态的鲜活象征,也构成了人物命运的深邃隐喻。在段蓉萍笔下,克澜湾的风、阳光、雪峰、河流,皆被赋予生命,成为参与人物情感构建与精神探索的能动意象。
开篇小说《克澜湾》中,主人公安然的重返故土,面对的不仅是熟悉的山水,更是萦绕心头的难解心结。昔日实习医生经历中,一场接生意外导致的婴儿夭亡,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愧疚之源。当她眼中掠过克澜湾的风景时,自然景象已转化为充满象征张力的内心图景:
“马鹿、黄羊、棕熊、灰狼、红狐、獾猪从她身边穿过,没有袭击冒犯她的意思。自顾自地走向密林深处。一只成年白肩雕从贝加尔湖飞来,盘旋在她的头顶,久久不肯离去。不远处高耸的雪峰张开双臂要拥抱她。平静的水面,陡然间浪花如巨掌拍向她。脚下的路炸裂开,涌出一条宝蓝色的河流。她挥舞胳膊呼救。”
这段描绘精准预示了安然归来的复杂心境——美好回忆的召唤与过往伤痛的恐惧交织缠绕。
河流、雪峰、生灵,这些草原元素在段蓉萍笔下,绝非静态背景,而是人物内心波澜的外化投射,正如荣格所言:“意象是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间的桥梁。”作者娴熟地通过自然意象的交织,将人物的精神世界与外部环境巧妙融合,极大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这种对自然意象的象征性运用在集子中一以贯之。《香楠》中的古树是命运的见证者与精神的栖息地;《大雪将至》里的风雪预示着变革的临界点;《月亮潭》的澄澈水面则映照出人物内心的纯净。
二、克澜湾:文明激荡中的生存百态
《克澜湾》生动描摹了一幅现代文明与传统游牧文化碰撞下的牧区众生相。作者聚焦不同年龄、身份、职业的牧民,敏锐捕捉他们在时代洪流中的生活境遇与精神嬗变。
《巴克特的杂货店》以店主巴克特为轴心,展现了萨尔曼大阪的人间烟火与人情冷暖。他的小店不仅是商品流通的场所,更是牧民们信息交汇、情感倾诉的公共空间。巴克特倾听、助人,成为牧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支点。哈马尔的登场为巴克特灰暗的生活注入一抹亮色,她的善良与坚韧重燃了他对生活的热情。然而,哈马尔坎坷的命运及其最终的离去,也隐喻着某种美好事物的消逝,令人唏嘘。
《海豚饭店》则将视线投向城乡联结的缝隙。主人公翟宁从乡村走向城市,物质上的成功难掩内心的巨大空洞。都市的喧嚣(海豚饭店是其缩影)与他深刻的孤独形成刺目反差,最终促使其逃离。这折射出当代部分人群对城市生活的疏离感以及对某种失落田园的隐秘向往。
段蓉萍并未将牧区生活浪漫化为乌托邦,而是直面现代性冲击下牧民的真实困境:既拥抱发展带来的便利,又痛惜传统文化根基的动摇。这种深刻的矛盾性,构成了作品坚实的现实主义底色。
三、克澜湾:内省、迷途与救赎之路
《克澜湾》的深刻之处,在于其不仅是对外部生活的摹写,更是向人物精神腹地的勇敢挺进。作者通过对个体内心挣扎、迷惘与寻求救赎的细腻刻画,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层次与生存意义的永恒叩问。
在《克澜湾》中,安然的重返是一次直面灵魂伤痕的旅程。婴儿夭亡的意外不仅是生命逝去的悲剧,更是对其职业伦理与道德良知的残酷拷问。持续的自我反思与负罪感驱使她最终选择留守克澜湾,以服务牧民医疗的实际行动完成自我救赎,在付出中寻求心灵的解脱与价值重铸。
《动物园》则透过黄建国的故事,探讨了老年人在现代性夹缝中的精神困境。从乡村移居城市的他,物质条件改善却始终格格不入。对土地与动物亲密关系的怀念,促使他将小院改造成“动物园”,这既是对失落的精神家园的复刻,也是向下一代传递自然之爱的尝试。然而,此举与城市规范的冲突最终迫使他回归乡土,在熟悉的自然怀抱中重获内心的安宁与归属。
这些故事无不浸润着对生命意义与存在价值的深沉思考。段蓉萍无意提供简单答案,而是通过呈现人物的命运轨迹,激发读者对自身处境的观照。正如昆德拉所强调的“小说是对存在的勘探”,段蓉萍正是通过对精神世界的深度开掘,为我们理解生活的复杂与多元开辟了新的思考维度。
四、克澜湾:语言质感与情感力量
《克澜湾》的动人力量,很大程度上源于其贴近大地的语言质感与喷薄而出的真挚情感。作者的文字朴实而富有生命力,弥漫着浓郁的草原气息,精准传递牧民日常生活的肌理与情感脉搏。
在《巴克特的杂货店》中,人物对话活色生香:
“哈马尔问送奶酪的阿扎提有没有打算上大学。我不知道,应该没有这个打算。他脸红了。他每次来送货会多待一会,听哈马尔说话,且喜欢低着头。他可能有点喜欢哈马尔,也许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是弟弟,甘愿接受姐姐的疼爱。他跟父母住在一起。这次来,比上次圆了一圈。胖乎乎的手,圆鼓鼓的肚子。”
寥寥数语,阿扎提的憨厚羞涩与哈马尔的温婉可亲跃然纸上,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这种贴近生活的语言风格不仅见于对话,也贯穿于场景与细节描绘。作者善于捕捉草原风物的神韵,以生动的笔触赋予其灵性。如《月亮潭》中的描写:
“水面泛起清波,像是无数的孩子,开心地向广明奔跑过来,闪亮的波纹是孩子纯真无邪的目光。”
诗意的语言不仅绘出景色的美,更流淌着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
情感表达上,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段蓉萍皆能以细腻的笔触直抵人心,让读者与人物同悲欢、共唏嘘,展现出强大的共情力。
五、克澜湾:压在个体肩头的无形之重
段蓉萍的高明之处,在于她让宏大的时代背景如盐入水般化入人物的命运肌理,而非外部的标签或口号。
《吉祥街》: 这条因拆迁而生的商业街,是“希望之地”,更是传统乡土社会瓦解的微型标本。“铺子是抓阄分的”——一个看似公平的起点,却无法抹平命运的无常与个体能力的差异。方进财守着灯笼铺,“微信支付宝,分文没进”的窘境,精准地刺破了传统手艺在消费主义浪潮中的失语。鲁迅先生洞察悲剧的本质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方进财精心糊制的灯笼,不仅是他糊口的营生,更是他对母亲沉甸甸的承诺、对生活一点朴素的诗意想象。当这微弱的希望在现实的冰冷墙壁上撞得粉碎,那份无声的破碎感,远比喧嚣的冲突更能攫住人心。
《白大年》:白大年的人生轨迹——从四处打零工的漂泊,到跑长途的疲惫奔波,再到最终寄望于“搞个养老院”的模糊蓝图——本身就是一部农村社会变迁的微观史。他渴望成家立业的朴素愿望,在贫困的现实泥沼和无形却顽固的传统观念束缚下,一次次折戟沉沙。段蓉萍让我们看到,时代洪流卷走的,往往是普通人对安稳与幸福的微小期盼。
六、克澜湾:生存的困顿与灵魂的饥渴
段蓉萍笔下的克澜湾众生,多为浮沉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们的困境是双重的:既在物质生存的泥潭中跋涉 ,又挣扎于精神情感的荒原 。
生存的重量:《香楠》中的香楠,怀揣着改变命运的雄心走出乡土,却在城市职场的暗礁丛林中遍体鳞伤。从最初的踌躇满志到最后的疲惫迷茫,她的跌宕不仅是职场竞争的残酷映照,更触及个体在巨大社会机器中的渺小与价值感的崩塌——生存的压力,最终内化为对自我的深刻怀疑。
情感的孤岛:段蓉萍敏锐捕捉到人物灵魂深处的孤独与情感的匮乏。《玻璃蝴蝶》中的金萌是典型代表。她看似拥有世俗意义上的“平静”生活,实则如困在玻璃罩中的蝴蝶,美丽却窒息。母亲的强势操控织就无形的牢笼,与建安的关系更像是疲惫后的妥协而非心灵的契合。她痴迷于脆弱的玻璃蝴蝶,那份小心翼翼的收藏与凝视,正是对自由灵魂和纯粹之美的绝望渴求。
记忆的回响:面对现实的坚硬与无奈,许多人选择在回忆的琥珀中寻求慰藉 。《项链》中的叙述者“我”,将全部情感寄托于一条胡杨项链,固执地寻找公交车上那个陌生的馈赠者。这份对偶然相遇的执念,固然是对瞬间美好的珍存,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现实生活的巨大空洞与难以填补的失落。回忆在此成为一种温柔的抵抗,却也象征着与当下生活的疏离。
七、克澜湾:褶皱深处的韧性与光亮
即使身处逼仄的生存空间,段蓉萍并未让人物彻底沉沦于黑暗。她以悲悯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那些在褶皱中顽强闪烁的人性微光,正是这些微光,赋予了作品温暖与力量的内核。
善意的暖流:《阿勒腾》中的阿勒腾,自身深陷家庭困境的漩涡,却依然保有对他人的深切同情。她向曾对自己冷嘲热讽的邻居阿赛尔伸出援手。这超越个人恩怨的朴素善意,如荒漠中的细泉,是人性最值得珍视的底色。
不屈的韧性:白大年(《白大年》)是“韧性”的化身。命运一次次将他击倒在地,盖房的艰辛、娶妻的挫折、事业的迷茫……他一次次挣扎爬起,用近乎笨拙的执着,试图在生活的夹缝中凿出一线光亮。他盖的不仅是房子,更是对“活着”本身最顽强的注解。
美与尊严的坚守:即使在最窘迫的日常里,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对尊严的守护也未曾熄灭。《楼上》的高鹏飞,生活被琐碎与平庸包围,却坚持穿着整洁的西装,在狭小空间里跳舞、听戏。这绝非附庸风雅,而是他抵抗生活侵蚀、捍卫内心精神高地的方式,是对生活本身的热爱在最低处开出的倔强花朵。
八、克澜湾:生活化叙事的艺术张力
段蓉萍的艺术魅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她生活化到骨髓的语言和精准如手术刀般的细节描写 。
语言的质感:她的叙述如同克澜湾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语言,朴实无华却充满生活的毛边感和地域气息。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人物对话、场景描绘都自然贴切,让读者仿佛置身其中,呼吸着小说里的空气。
细节的力量:段蓉萍深谙细节是撬动人心的杠杆。《阿勒腾》中那双“光秃秃的指甲像受虐的孩子,可怜兮兮等待人来拯救”的描写,寥寥数笔,将人物内心的焦虑、无助与卑微刻画得入木三分。《项链》里对公交车颠簸、胡杨林苍凉、石油基地空旷的描绘,不仅勾勒出独特的地域风貌,更成为人物内心孤独、漂泊、寻找无着落感的绝妙外化。这些细节,是褶皱的纹理,是微光的载体。
诚然,《克澜湾》亦存在可探讨之处。部分篇目情节相对平缓,戏剧冲突稍显不足;个别角色塑造或可更富层次与深度。主题挖掘上,若能更进一步深入剖析现代文明冲击下牧民精神认同的撕裂感与文化归属的艰难求索,或将更具思想穿透力。
然而,这些微瑕难掩其整体光芒。作为一部深刻反映当代牧区变迁的优秀作品,《克澜湾》以其独到的视角、真挚的情感和深沉的思考,为我们理解那片土地与人民提供了珍贵的文学样本,也为探索生命的意义注入了草原般辽阔的启示。
段蓉萍的《克澜湾》,是一部回荡着草原深处低语、承载着灵魂不息远行的作品。它徐徐铺展的,不仅是牧区生活的生动画卷,更是一部关于人在时代夹缝中寻找精神家园的心灵史诗。其真挚的情感、朴质而有力的语言、以及对生命本真的不懈追问,无不彰显着作者对故土与人民的赤子之心。在当代中国社会转型的宏大叙事中,《克澜湾》以其独特的文学品格和深沉的人文关怀,必将赢得更多读者的心灵共鸣,为中国当代文学版图增添一抹来自边疆的、厚重而灵动的色彩。《克澜湾》的成就在于它超越了地域文学的局限,成为一面照见现代性困境的明镜。段蓉萍以文学的炼金术,将边疆的沙石淬炼成思想的钻石,在多元文化的碰撞处,她让我们看到:真正的文化生命力不是化石般的保存,而是胡杨树般的智慧——在风沙中不断调整姿态,却始终扎根于精神深处的绿洲。《克澜湾》,宛如一幅用生活原色晕染的工笔长卷。它无意于时代的惊涛骇浪,却执着地在日常生活的褶皱深处 ,打捞被喧嚣淹没的个体心跳。茨威格曾言:“真正的故事并非发生在宏大的历史舞台上,而是在日常生活的褶皱中。”段蓉萍正是这样一位敏锐的“褶皱勘探者”,以她沉静而锐利的笔触,勾勒出克澜湾这片土地上小人物在时代微澜下的生存图谱,于平凡的砂砾中,筛出人性坚韧或脆弱、温暖或苍凉的点点微光。《克澜湾》是段蓉萍献给平凡生命的深情凝视。她以契诃夫所倡导的“如实描写生活”的现实主义笔法,潜入日常的褶皱,不是猎奇,而是勘探;不是俯视,而是平视。她让我们看到,时代的尘埃如何落在个体肩头,生活的重负如何挤压灵魂的空间,但更让我们震撼的是,在如此逼仄的境遇中,人性深处那不灭的善意、不屈的韧性、对美的执着和对尊严的坚守所发出的点点微光。
这些微光,未必能照亮整个时代,却足以温暖人心,映照出生命在困境中依然保有的温度与尊严。段蓉萍的写作提醒我们:真正的英雄主义,或许不在于创造惊天动地的伟业,而在于认清生活的褶皱后,依然能从中打捞出属于自己的那份微光,并以此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克澜湾》的价值,正在于它让我们在那些被忽视的日常褶皱里,重新发现了人——这个既脆弱又无比坚韧的存在。
2025年12月12日于铁门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