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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默的《桥》:可桥,非常桥

2025-12-14 作者:李霞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李霞,诗人,评论家,媒体人。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河南省诗歌创作研究会副会长。第三届中国桂冠诗歌奖评委。中诗网点评专家。

  桥
  
雷默


  如果没有桥
  我们造船
  如果没有船
  我们坐竹筏
  如果没有竹筏
  达摩祖师一苇渡江

  但时间的河流总在向前
  一座又一座桥
  架设其上
  我们,却难以到达对岸

 

  作为现代禅诗的代表诗人之一,雷默这首仅有十行的诗《桥》,不仅给我们带来了“可过”,“可看”,还给我们带来了“可渡,”“可禅”,“可悟”。

  诗以“桥”为核心意象展开,语言朴素却富有层递的哲思。开头通过“桥—船—竹筏—苇”的层层退守,勾勒出人类面对阻隔时不断降低工具依赖、乃至逼近自然本质的生存智慧,最后以达摩“一苇渡江”的典故,将物质困境升华为精神超越的可能。

  后段陡然转折——“时间的河流总在向前”,这里的“桥”已从空间连接物转为时间维度上的建构。人类不断在时间之流上架设桥梁(文明、记忆、技术),却始终“难以到达对岸”,揭示了存在本身的困境:我们创造的一切跨越工具,在永恒流逝的时间面前终究是短暂的。末句的停顿与“难以到达”的叹息,形成情感张力,让人在简单的意象中触及生命有限性与追求无限之间的永恒矛盾。

  《桥》展现出一种逆向层叠与断裂反转的独特智慧,其结构犹如一座精心设计的“文字之桥”,却在关键处悄然抽去桥板,引导读者坠入沉思的河流。

  诗的主体构思始于一个假设性缺失(“如果没有桥”),并沿着“造船”“制筏”“一苇渡江”的路径逐步回溯。这不是技术进步史,而是文明工具的解构史,从复杂造物退行至自然原始,最终抵达禅宗公案般的传说境界。这一构思巧妙地模拟了禅悟的“减法”:剥落外在依赖,方见本质可能。

  达摩“一苇渡江”的嵌入,是构思上的枢纽。它让诗的前半段从现实解决方案的探讨,猝然跃入精神与传说的维度。这个典故不仅是一个更简陋的“工具”,更是一个象征性动作:它暗示当物质减无可减时,“渡”的完成依赖的已非物力,而是心性与神通的显现。至此,诗歌完成了一次从“外求”到“内证”的静默转向。

  后半段的“但”字如一道断崖,将“渡江”的空间难题,猛然切换为“时间河流”的永恒困境。这是构思中最具颠覆性的一笔:此前所有关于“如何渡”的探讨,都被置于一个更宏大、更无情的背景之下——时间。桥,从空间的连接物,转变为在时间之流上搭建的、注定被冲刷的短暂建构。

  “一座又一座桥架设其上”与“却难以到达对岸”构成核心悖论。这里的构思深意在于:我们越是努力在时间上搭建认知、记忆与历史的桥梁,试图连接过去与未来、此岸与彼岸,反而可能越迷失于构建过程本身,离真正的“抵达”越远。“到达”的目的被无限延迟,行动与目的之间产生了永恒的张力。

  全诗的构思呈现为一个开放的寓言结构。前半段是寓言的本体,提供一个如何克服障碍的、渐次升华的答案序列。后半段是寓言的喻体,将这个具体情境,映射到人类在时间性存在中的普遍困境。结尾是寓言的留白,它没有给出解决方案,而是将困境本身清晰地呈现出来。这种“未完成感”,正是其现代性与哲思性的体现——它不再提供古典式的确定性解脱,而是展示存在本身的悬置状态。

  从深层看,此诗的构思源于一种深刻的现代性反思。它揭示了“工具理性”的局限:无论是实际的桥、船,还是抽象的知识、技术、文明(均可视为“时间之桥”),它们作为人类解决问题的工具,在应对终极问题(如时间的流逝、生命的有限性、精神的归处)时,可能恰恰构成了新的遮蔽与障碍。达摩的“一苇”,与其说是最简陋的工具,不如说是对一切工具性的超越。

  《桥》先用减法思维,引领读者走向一个精神超越的顶点;随即用时间维度,将这个顶点置于流动的虚无中,从而完成了一次对“超越”本身的冷静审视。它既构建桥梁,又揭示所有桥梁的暂时性,最终让读者在“难以到达”的慨叹中,独自面对那条永恒的河流。这或许正是这首诗最深刻的构思——它没有渡我们,而是让我们看见了“渡”本身的形状与局限。

  《桥》将禅宗“破执”与“顿悟”的精神融于日常意象,形成语言简净而意蕴层叠的禅思结构。

  诗的前半段呈现了持续的退减,“桥—船—竹筏—苇”,实则是物质依托的层层剥离。禅宗强调“放下外求,直指人心”,这一过程恰似渐次破除对工具的执着。达摩“一苇渡江”的引入,非止于用典,更是将“渡”的主体从外部工具转向内在心性——一苇非苇,乃是心念所化。此即《六祖坛经》“本性自有般若之智”的映照:当外物减至极致,本性智慧自然显现。

  “时间的河流总在向前”一句,暗合佛教“诸行无常”的根本观。后文“一座又一座桥架设其上”,喻指人类企图在无常之流中建立永恒秩序(文明、记忆、技术),恰是禅宗所警示的“住相”。而“难以到达对岸”并非悲观,反似机锋——禅的“彼岸”不在时空尽头,而在当下一念的觉醒。若执着于“到达”,便是迷障;若能识破“桥”亦空相,当下即渡。

  诗末的困境暗藏公案式的反转,为何架桥反不得渡?此问指向禅宗“不二法门”。对岸与此岸本无分别,若生分别心,便生虚妄障碍。正如《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真正的“渡”恰是超越“渡”的念想。诗人以“难以到达”点破众生常陷的求索迷局,若顿悟此身已在彼岸,则时间之流上一切桥梁,无非水中月、镜中花。

  全诗语言极度简白,无冗余修饰,近于禅家“不立文字”的审美追求。却在平淡叙述中暗设转折:从物质依赖到精神典故,从空间跨越到时间困境,最后以悬置收尾,留白处恰是参悟入口。这种含蓄的张力,颇得唐代禅诗“孤云野鹤”之韵,不答而答,不说破而意味自深。

  此诗禅意,终究落在“破执”二字:破工具之执、破时间之执、破彼岸之执。它不提供答案,而是如一道轻叩心扉的禅问——当所有的桥都失效时,你是否还敢放下那根芦苇?

  “渡”与“过”义相近,但非同一境界,此诗的全部张力,正源于对这二字之别的微妙觉悟。

  “渡”,依凭外物,心有所住。诗的前半段所言,皆是“渡”的范畴,桥、船、筏,是可见的物质依凭。即便达摩的“一苇”,在常人眼中仍是一物、一相、一凭借。“渡”的思维,预设了此岸与彼岸的分别,并着力于寻求连接二者的方法。其重心在于“如何到达”,心念系于工具与对岸,此即禅宗所呵斥的“有所住”、“有所求”。

  “过”,心如虚空,当下即是。诗中虽未直言“过”,但“难以到达对岸”的困境,恰是逼问读者:当一切“渡”法皆归徒劳时,是否另有蹊径?“过”无依凭,亦无分别。它不是空间的位置移动,而是心境的彻底转换。若了悟“彼岸”本在心中,无来无去,则行住坐卧,无不是“过”。正如《心经》“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本然自在,何须言“渡”?达摩“一苇渡江”的神通,在最高义谛上,亦可视为“过”的示现——非赖苇叶,而是心无挂碍,如空行空,故能举重若轻,万象为用。

  诗的机锋,以“不渡”启“过”心。全诗的深刻构思,正在于它展示了“渡”的层层努力与终极局限,从而为觉悟“过”的境界埋下伏笔。

  我们在时间之流上架设的“一座又一座桥”,是知识、记忆、计划、传统……是试图理解、把握、征服时间的努力。这依然是“渡”的思维。“难以到达对岸”,恰似一记响亮的禅门棒喝:你为何总想着“到达”?为何认定有一个需要苦苦奔赴的“对岸”?这“难以”二字,正是打破迷执的关键。一旦放弃对“到达”的执着,停止在时间之流上构筑概念的桥梁,当下即是,如如不动。河流在流,桥在架设,而觉悟者“过”而不留,不生“渡”想。

  不渡之渡,方为真过。由此,《桥》的诗意,完成了一场从“渡”到“过”的隐性升华:“渡”是方法论,是有所求的修行。“过”是本体论,是无所得的证悟。

  诗的前半段穷尽“渡”法,后半段以时间之无限消解“渡”之可能,正是以文字设下一道“断桥”,逼使读者在思维的穷途处,舍舟登岸,反观自心——也许那寻觅已久的“对岸”,就在你放下寻觅之心的这一念回光里。

  此诗之妙,不在指明彼岸,而在点破此岸亦是幻影;不在教人如何渡河,而在让人看破“渡河”之念本身即是最后的波浪。当渡的渴望止息,过的境界自然显现,如云开月出,江水自流。这或许就是诗题“桥”最深的反讽与慈悲:真正的桥梁,是当你发现它并不需要被建造时,脚下的路已经贯通。

  《桥》非桥,桥成了船——这“桥”与“船”的意象转换,点破了诗中物象流转的禅机,也道破了诗人构思的玄妙:诗中之“桥”,实为承载读者“渡”向觉悟的“法船”。

  桥非桥,名相的破却。“桥”在诗中,从未停留为一固定物象:1.从实体到虚喻:开篇的桥,是物理世界的通道;结尾的桥,已成时间洪流上人类意志的幻影。2.从工具到障碍:当“桥”在时间维度上被不断架设,它从解决问题的工具,悄然异化为“难以到达”的证明,成为一种自我构筑的、新的迷障。3.“非桥”之悟:您指出的“非桥”,正是禅宗“说似一物即不中”的机用。执着于桥的相,便不见其性。一旦识破“桥”之为名相的暂时性,它便不再是固着的障碍,而可化为流动的启迪。

  桥成船,功能的升维。“船”在诗的前半段,本是“无桥”时的次选,是被降级替代的工具。但点出其“成了船”,却赋予了逆转的深意:1.从固定到航行:桥是固定的、连接两点的;船是流动的、可航向多方的。当“桥”在时间之流上无法固定(“难以到达”),它必须放弃自身的“桥性”(固定连接),而获得“船性”(随流而行)。2.从连接点到承载过程:桥的价值在于完成连接,船的价值在于在航行中承载。若“彼岸”永难抵达,那么诗歌本身——这文字的建构——就不再是通往某个答案的“桥”,而是承载我们在追问中航行、在航行中体悟的“船”。3.达摩的“一苇”即是此船:那一苇,是桥(连接两岸)吗?是船(渡江工具)吗?皆是,又皆非。它本质是心念的化身,是超越工具属性的、随缘而现的“法船”。这或是最高的暗示:真正的“渡”,需将一切固化的“桥”(概念、执着),转化为活泼的“船”(智慧、方便)。

  诗即法船,载我们驶向无岸。由此,整首诗的文本结构,便成了诗人赠予读者的一艘语言之船:前半段的层层退减(桥→船→筏→苇),是卸下我们观念中沉重的、固着的“桥”。

  后半段的时间困境,是将我们置于茫茫河流,逼我们意识到:并无一座永恒坚固的概念之桥可供依凭。此时,诗歌本身这艘轻舟(其简洁的语言、流转的意象、开放的结尾)方才显现其用——它不承诺送达某个确定的“对岸”(答案),却承载我们在语言的河流上经历这一场漂泊与追问,并在其中获得觉悟:也许并无对岸,也许此身已在彼岸。

  此洞察,道破了这首诗最终的慈悲:它先示现“无桥”的困境,让我们焦虑;再示现“架桥”的徒劳,让我们深思;最终,当我们将这首诗本身也放下时,或许会猛然发现——我们早已在船上,河流即是道路,疑问即是答案。这艘“诗之船”,正载着我们,驶向那无需抵达的领悟。

  桥非桥非常桥,体会般若精髓。以“非常”破“常”,道破了此诗意象背后的空性流动,将“桥”从凝固的名相中彻底释放,还其缘起性空的本来面目。

  世俗眼中的“桥”,是常存的、稳固的、功能确定的实体——此即“常桥”。诗中却步步拆解此“常”:1.功能之非常:当“如果没有桥”,其常存性被打破。2.形态之非常:桥退为船,船退为筏,筏退为苇。形态依条件(缘)而变,无有自性。3.存在之非常:在时间之流上架设的桥,甫成即朽,方建已逝。它不再是空间中的永恒坐标,而是时间中的生灭相续。

  显“非常”,缘起如幻的诗证。“非常桥”,即非永恒不变之桥。它揭示:1.桥是过程的聚合:非先验存在,乃因“需渡”之缘而生,是“架设”动作的短暂显形。2.桥是关系的幻影:“连接两岸”是其功能,而“两岸”本身亦是暂定的名相。若无分别心,何来岸之别?桥便失其所依。3.桥即河流本身:在终极意义上,桥亦由河流所载(时间之流),其材质来自山河,其倒影没于水中。桥与河,本非二物,皆是更大因缘流转中的临时显像。执着于“桥”的独立性,便是迷障。

  这首题为《桥》的诗,自身便是一座“非常桥”:它以文字为材,搭建意象之桥,却引领读者走向“无桥”的领悟。它自身结构精巧(从具象到抽象,从解决到困境),却指向结构之外的沉默。它被我们阅读、理解的瞬间,意义之桥生成;读罢沉吟,桥影消散。它不试图成为一座永存于读者心间的“常桥”,而甘愿做一座随缘起用、用毕即舍的“筏”——如《金刚经》所言:“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觉悟,渡过“非常桥”,便无桥可渡。

  最终的觉悟或是:1.识破一切“桥”(方法、理论、信仰、关系)的“非常”本质——它们皆依缘而生,缘散而灭,不可永驻。2.不拒“桥”的起用(需渡时,桥船筏苇皆可用),亦不迷“桥”的幻相(知其临时性、工具性)。3.当“桥”的“常性”被看破,“渡”的紧张便随之消融。我们不是站在此岸,苦苦寻找一座永恒坚固的桥;而是明了自身已在川流不息的“非常”之中,每一步都是因缘的临时显现,每一个念头都是心湖上的涟漪之桥。

  “非常桥”,是此诗最深的禅机。它让我们看见桥,是为了让我们最终忘掉桥;它让我们思考渡,是为了让我们领悟无渡之渡。那时间之流上生生灭灭的桥影,正是诸法“非常”的生动示现。看懂了这“非常”,便是读懂了这首诗无声的诵经。

2025.12.6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