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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柴桑,致陶潜

——兼给施浩

2025-11-26 作者:程维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程维,诗人、小说家、画家。江西省作协第六届、第七届副主席、省诗委会主任,南昌文人书画院院长,现居南昌。
渊明,潜,元亮,五柳先生,东晋,南山,
飞鸟,菊花,家世上几代的显赫
不是吹的,回乡务农返归底色
山居于雪和炊烟之间,中年的往事
都是一锄头下去,就能看见蚯蚓之痕
一盏灯又灭了,草屋中剩下无弦琴
他的言笑和举止,带有祖先的习惯
再影响到后辈数十代,朴素的脸上
找不到菊瓣舒展的松弛,却有血素沉淀的
深色痣,跟画赞之类是两码事

守拙的笨,东晋的飞白,一笔下去
西庐也要飞起来,见城门就停下
牵一条骞驴抄草径散汗,丹药就不服了
竹林里也找不到同类,到菜地施糞
手上这点活还是老把式,腰背挺直
必须要有口粮支撑,哪有讨价余地
柴桑,东方的佛罗伦萨,出走与归来的
陶潜,山缝里隔着一座挑花源
仄身而入者,不再出来的乌有之地

诗人还乡,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背着再大的包袱,终要减轻与放下
草履赤足,亲切的软泥接住一路风尘
所有的语词可能与故土越来越远
只有诗句是回家的小路,还有七分醉意
酒醒时的出走,往往绝险,跑一阵
全属满头雾水甚或不知所措,世代炎凉
并非换几件衣裳那么简单,孔雀与家禽
在布上,一是炫耀之物,一是形而下

鹏举如危途,不是想走的,种豆与荷月
才属写不厌的农事诗,乡下没有喝早酒的
习惯,你开了第一杯的戒
柴桑的蝴蝶是风的颜色,飞一阵
孩子都过来了,那么翩跹的手势
比花还解语,窗口的雾气是透明的
童年的脸和远方之路,都贴在上面

晨起,风正薄,正宜一人,这时候
到宾馆下面走走,一片绿地,都市的
桃花源,长尾鸟从小径上拖起一根线
透过枝叶的南山,再走几步
就是陶潜先生古代看见的景致
这地方,奇就奇在一千多年的时光
突然交岔,重叠,不让你去区分
只是呆在诗里,迷茫便刻
然后走出来,汽车,水泥,机械
垃圾分类,渊明大道,上班的人流
悠然园里还有一个他乡客,木头长椅
一爿阳光像是涂在健身器材上的漆

五柳先生,你家的地标是文学史和
田园诗的网红打卡地,甘于贫穷
也不是什么好炫耀的事,饮酒不醉
是假的,喝糊涂了,谁都在所难免
种田是力气活,偷懒就得饿肚子
一年的收成仅是饮酒诗,肯定不行
地主家也没有可借的多余粮食
陶氏后裔中,我与博吾的距离,仅隔一条
象山路,他是不肯还乡的,老死南昌
从下水巷到柴桑,大器晚成,都是
石鼓盘路,魏晋文章,还有一块桃酥饼

酒意到了几分,琴就有几根弦
音律懂不懂都不重要,他的醉
不断给音乐加分,喝高了,也是村醪
又不是茅台,大曲,X O,管它呢
庄子的昆鹏怎会跟一只鸟计效羽毛
古琴就是一截木头,从山上锯下的
一棵歪脖子树,老木,刨光,制成琴形
饮起酒来,手指就在上面,时高时低跳跃
鸟开心了,在树上就是这样

树是鸟的琴,他小时候也能上树
现在不行,只能让手指在一截老木头
把一些东西弹起,又放下,那东西太小
一根丝弦,也看不见,凡事就这样
都放下了,身心便清净
一具无弦琴,不在意自己叫陶潜
生死之问总是有的,几首挽歌不能解决
人生枯燥而艰辛,若不写点诗,就废了
多少酒徒被诗拯救了一生

近午,没见五棵柳树,五百年的黄连木
路旁有一株,一沟溪水,颠波出村
清的,微凉的晚秋,在陶潜故居
阳光是黄色的,和田里的泥土没有差别
多少年的绿色仍是矮的,人可以站在里面
也可以高出一截身子,他有古人的面孔
带着年轻的笑,陶族之后
跟我一样,只能在诗文中
见到五柳先生,这已很好了,此行不虚

南山的位置没有改变,房子是新的
排列出东晋的样子,供来客参观
主人在吗?家的气息,还是一点没变
午睡的鼾声,惊吓到门外的鸡群
篱笆,菜园子,高低不平的村道,柴犬
老树下坐着一个长者,笑而不语
他的胡须,像五缕穿过手指的轻风

纸鸢在农耕与工业中间飞翔,一根线
牵着孩子,桑葚汁染着红嘟嘟的嘴唇
苔丝姑娘躲在柴垛里,金黄的稻草
把她的金发束成村姑的模样,哈代先生的
田园,隐藏着美与偷奸,罪之名
乌有之邦,桃花源的另一面
躲藏,逃避,虚构,渔人,不知世外
有的人在菊花里走过一生
他的灰烬没有化成蝴蝶,只是润土
月光下手拎一根扁担跑向空荡的谷场
后面的影子连绵不绝,露水入侵了衣襟

城里的农民工将饭碗和棉被打包进蛇皮带
归去来兮--田园的花生在叫他的乳名
机耕道上,一尾肥鲤风情万种
农家饭庄又接待了一批广场舞
东晋可以游玩,去而不归者,结庐篱边
早忘了高铁的提速,一站式到达
古代的田园不是现代的桃花和土豆
就算站在祖先身边,也是伟大的孽种

秋天的柴桑,现代小区、街道和购物店
我只是早上的一个散步者,时间还宽裕
绿色的树木和鸟鸣,没有遭到污染
小径的台阶可以通向古代
桂花香气只有香的身份,不受限制
十字路口的红灯,她也可以通过
我在她身后停下,香没有离开,陪着我

穿过一条街,有人在吃早点,有人打手机
有人拎塑料袋,里面有蔬菜,肉,豆制品
有人扫码电动车,有人步行上班,有人
站在那里,像是等另一个人,有人拐入
一道门,如同消失了,很多声音
仿佛来自多个空间,佛罗伦萨,威尼斯
米兰,柴桑,我与陶潜先生交流一个想法
几年前我也跟但丁有过同类交流
在他的城市,当所有人都不认识他了
他就是每一个陌生人,秋天的柴桑
我见陶潜在散步,疲惫而随意,人到中年

田园即超市,不要山姆会员卡,两手泥土
就是通行证,隔六百年跟荆轲剧饮一坛
村醪,一腔猛气和血直冒丈余,那群
恼人的蚊蝇,灭度之,吾观山海,苍龙
化鱼,酒杯底沉缅的回忆,无须再述
过去的一页已经扯去,干净的衬衣
被匡庐的雪染白,慧远,慧远
你我过虎溪之事,也让后人抚掌
虎王已远循,流水里依稀的笑声和咳嗽
浮了数里,掏起来是几张残经

弓背弯腰的小吏生活如一张捕蝇纸
天地是让人舒展身体的,身高虽然五尺
老气横秋的枝干挂着县令的印和惊堂木
就欠一出京戏,西皮流水而去的桃源
出卖原生态农副产品,还有一件青衣
匡庐搭台,董源,范宽,沈周,唐寅,张
大千,都是它的美工,陶潜只有一个
再多了,柴桑就拥挤,国道就堵车
加油站便排长龙,怎么也忙不开交
暗恋桃花源的观众全部明目张胆
一座诗山就会逆生长,但丁和萨士比亚
都会迁至九江,落户柴桑,做陶潜邻居

上几代的显赫与落魄,无法掩饰吾
一锄,一笔,一手的茧子,一布衫
落雨时,一簑衣和一脸的黧黑
我不是白𥇦的文士,杀鸡宰牛都行的
两把子力气不跟壮汉及南山较劲
扶犁耕地,垒土墙,盖草堂是好手
酿酒下厨拜托夫人了,云雾茶,新笋或
村蔬,皆无繁复,简单轻淡而已
问我五弦哪里去了,作别的旧轶
再也休提,拨弄来去都是一堆死灰

读经,闲居,剧饮,咏史,送客,赠从弟
拟古,作挽歌多首,和郭主簿,乞食
止酒,忍不住又开戒了,日常是寡淡的
喝点小酒未必变得有趣些
但可以催发灵感,另一个自己和我交谈
飞鸟和咖啡,都具备治愈性
写作是环保的,一台拖拉机从诗里碾过
房地产跟田园对恃,高楼顶上的山居
被云洗劫一空,掉下一块墨匾

精卫们从羽毛中扔下的石子,如阵雨
砸到了光着脑袋的水手,海退向化石
暮年的孤独来势从容,并没有放过隐蔽的
寺院,冰川纪的神话,从蟹壳内挖出一段
菊花泡茶,煮去腥气,是一阙安魂曲

仲山下的别墅,老友把酒,磕瓜子
灌木丛备忘的诗话,由盛夏转为秋黄
人生已经通透,活得消除了隐喻
剩下的事,唯有摘豆角和老去
埋藏的酒摆到案头,一支雪茄从古巴
贩运一吨雪,来西庐,碰到良好的味觉
和宣纸,字体反向而书,线性造像
几个僧,东林寺,花径不扫是最宜人的

恰当的年份,公元前后,总有人在相会
又分手时留诗为号,以期来年
月亮没有老去,灌满了柚子的甜汁
至于掰蟹狂饮的即兴,并非到此为止
尚有新田园与电子能源可待,精卫的海
宇宙一滴宿墨,我也悄悄扔下一粒量子

远方来客呀!你的船,是河流上的小提琴
无为的弦,被逝水拉动,千里江陵
那些反抒情的诗者,蒙受脆弱的假面
被一支愤怒的玫瑰拿开了书本
岸边的一只木头椅子,坐着南山
像多年前一位再熟悉不过的故人
他向来往的行者点头,挥手,谦逊而含蓄
如同谷川新司在演唱《星》的前奏

一朵菊,终将告诉我们,伟大的河流
田园与山川,都是一回事,再小的诗句
即使几行,或一个字,也证明世界的存在
与不完美,他生与此世,遗憾而美好
众生并不排斥爱情和厕所
装订机的压力,烟灰缸的静,秤的平衡力
电视,手机,一日三餐,陶潜,贝多芬
黄昏的光芒带着交响乐的轰鸣
让我们在柴桑回家,静。安。生。

2023.10.29.